Wu Li (1632-1718)

Spring Village

Footnotes

吳歷　春邨圖　設色紙本　手卷
黃安世、顧文彬、吳湖帆題跋

款識：
吳歷擬古。

題跋：
（一）春村圖。余嘗讀書之暇，流覽畫譜，恆怪劉褒，畫雲漢而熱，畫北風而寒。以爲炎涼之榷，摻之造化，畫雖工，焉能運神工於筆底乎？己卯（）季冬，於葑溪舘次，偶閱漁山〈春邨圖〉，第見輕雲澹蕩，芳草青葱，弱柳垂金，晴波泛碧，春林藏耕織之家，旭日照江皋之艇，筆緻珊珊，韶光盈褚，披圖之頃，祇覺惠風生座，栗烈渾忘，悠然身臨春甸，足履青郊，步芳菲而遊茅店，不自知其何謂也，因流連不忍釋。噫！憶昔少年時，閱蘭亭、竹樓、赤壁諸篇，神怡心曠，寵辱咸忘，蓋謂文章一道，抒天地之秘，山川之秀，故能若是。孰謂丹青小技，感人性情，一至此哉！因嘆河嶽之靈，不獨萃之於文；造物之機，有時洩於畫。是故滕王之蝶，翩翩欲舞；吳僧之蟲，趯趯欲動，而僧繇之龍，直可破壁；道子之驢，竟欲踐人也。由此觀之，則褒之畫，豈妄也哉。然則漁山之春邨，殆得畫工於毫端者矣！宜吾友友山兄珍藏而玩賞也，不揣蒭蕘，漫錄巴人之語於圖左，並附俚言四韻，以博大方之一笑云耳。
數椽茅屋繞垂楊，村婦鳴杼線載陽。漁父網魚春浪暖，牧童驅犢野花芳。差池紫燕隴頭語，上下浮鷗江面忙。莫道此中無隱者，朝來載酒泛濤浪。己卯（）季冬，書似友老道長兄政，玉峰弟黃安世草。
（二）漲痕紛樹髮，垂楊不語，野水玉鳴渠。今朝梅雨霽，要趨歸耕，植杖且耘耔。鄰翁細說，湘浦岸、釣罷還鋤。囬急雪，半空鷗鷺，不作水中鳧。東湖。水邊巒影，柳外斜陽，望青蔥無路。新種得、露荷翻葉，密密踈踈。平岡細草鳴黃犢，喚兒童，吹火烹鱸。煙艇小，定堪與語誰乎？【集辛稼軒句】數椽何用草，融融向暖，隔水動春鉏。目光牛背上，幾處閒田，青入燒痕初。驚鳧自語，沙浦迥，流水縈紆。清絕處，村古隱，重寫輞川圖。安居。眠波柳老，款竹門深，正翠陰迷路。曾聽得、浣沙人說，閒掩紋䟽。溪虛卻與雲相傍，怕白鷗、似我知魚。須待月，釣舩猶繫菰蒲。【集張玉田句】。右調渡江雲，題吳漁山〈春村圖〉，甲子（1864）上巳，顧文彬並識。
（三）吳漁山二十餘歲，受業於王玄照。四十以前畫與玄照絕相似，專以青綠法，見其功力秀美逼人，勝逾石谷。至晚年，自澳門歸，吳始具特殊面目，一以黃鶴蒼茫為率矣。此〈春邨圖〉，柳蘆交映，猶未脫玄照師傳。枝幹點畫，正鋒直下，已露本色，蓋四十以前經意作也！紙本又潔白如新，尤可愛可寶。愚泉先生出眎共賞，甲申（1944）夏，吳湖帆鑒識。

鈐印：吳歷之印
藏印：金黼廷瘦仙氏攷藏（二鈐）、均和山莊（二鈐）、愚泉（三鈐）、黔中袁氏珍藏（二鈐）、愚泉鑑賞（二鈐）、流霞軒主攷藏金石書畫之印
（黃）安世之印、漢臣、有懷投筆
（顧）子山墨緣
（吳）倩盫

註：吳歷，字漁山，號墨井道人、桃溪居士。江蘇常熟人。「清六家」之一。弱冠學儒於陳瑚（1612-1675），學詩於錢謙益（1582-1664），學琴於陳岷，後又從王鑑、王時敏習畫。於煙客處遍臨先賢名跡，未及而立便以畫名，並「以畫之可取潤以奉母也」。然而，自而立至不惑，母親、妻子及好友興福寺僧默容相繼離世，漁山漸趨消沉，終於一六八〇年冬遠赴澳門，居澳五月餘，正式加入天主教。後返嘉定、上海等地傳教，廿年間耽於教務而鮮染翰墨，是故漁山傳世畫作最不易得。一七〇一年，漁山七十歲生辰，自賦詩云「思山常念墨池邊」，復又創作。乾隆朝收藏家畢瀧謂漁山繪畫三變，「早年之筆，幽秀欲絕，其神味尚似王廉州。壯年刻意模仿宋元，丘壑位置，怪怪奇奇，常出尋常畦徑之外。洎乎晚年從澳中歸，又一變，而荒率蒼古勝矣。」

本卷〈春村圖〉，未落年款，僅署「吳歷擬古」四字。展卷柳蘆交映，芳草青蔥，一派鄉野田邨的耕織美景。清人黃安世跋中錄自作詩云「數椽茅屋繞垂楊，村婦鳴杼線載陽。漁父網魚春浪暖，牧童驅犢野花芳」，真乃本卷寫照也。尾跋吳湖帆則點明漁山「四十以前畫與玄照絕相似，專以青綠法，見其功力秀美逼人，勝逾石谷」，而本幅「未脫玄照師傳。枝幹點畫，正鋒直下，已露本色，蓋四十以前經意作也！」

吳歷四十歲前之創作，海內外公私收藏，俱不多見，有確切紀年者，更為寥寥。傳世有康熙六年（1667）三十六歲時為好友朱彝尊所寫《江南春圖》卷，無論構圖筆法與此卷皆頗為類近，或亦乃吳湖帆為此斷代之依據。另，北京故宮藏其與顧殷等合作之〈山水圖冊〉，六開出自漁山，被認為四十歲前創作。其中一開〈師趙大年江鄉清夏〉可與本卷〈春村圖〉參照，且具同一方白文「吳歷之印」。荷塘飄萍以沒骨點染，村居茅舍施以淺絳，描繪十分相近；繪柳則擬大年范式，樹幹斜倚，垂葉成蔭，遠望如煙籠罩，濃鬱蓬茸。兩件形制不同，前者經畫家改造，乃縮小版〈湖莊清夏圖〉意境，而〈春村圖〉則以長卷構圖，更見忠於原作。

宋趙令穰〈湖莊清夏圖〉（現藏波士頓美術館），原藏董其昌處，於一六二九年易手，轉歸王時敏，直至一六六八年左右方歸山東張應甲，這無疑為吳歷系統觀臨原作創造了條件。又，據《墨井畫跋》，漁山「癸卯（1663）夏，在太原氏拙修堂，縮臨叔明〈林泉清集〉」。是年吳歷三十二歲。有關是次擬古，尚能在《錢牧齋全集》中尋到蹤跡，「癸卯（1663）仲冬十七日」，錢謙益跋漁山仿古臨本曰「漁山古淡安雅，如古圖畫中人物，人將謂子久一派，近在虞山，余深望之。此卷真跡，皆煙客奉常藏弆，又親傳華亭一燈，密有指授，故漁山妙契若此。」王時敏更對漁山縮摹之功，不吝溢美：「漁山索觀余所藏諸畫，隨臨仿縮作小本，間架草樹，用筆設色，一一亂真。且能於生紙上渲染煙雲，冉冉欲動，毫無痕跡可尋，是真刻刺神技，斫輪妙手，冥心默契，不可思議者也。」而此次臨摹，對其繪畫風格的形成至為關鍵：「況自此與宋元血戰，曾未匝月，見其近作扇冊，皆從諸畫中伐毛洗髓得來，脱盡向時畦徑。」

〈仿古縮臨本〉今已不傳，除本卷〈春村圖〉、故宮〈山水圖冊〉，上海博物館尚藏一件吳歷一六六九年作〈春雁江南圖〉扇面，「用大年意寫此」，雖仍為四十歲前風貌，而構圖已更洗鍊，乃「脱盡向時畦徑」，抒發己意之作矣。本卷〈春村圖〉與「血戰宋元」一脈相承，青綠復淺絳，秀美逼人，自不必說；然漁山畫藝成就，肇始於此，其風格演變能於此作按圖索驥，意義可謂非凡。尤為值得一提的是，此卷歷數百年，而「紙本又潔白如新，尤可愛可寶」。

考題跋藏印，此〈春村圖〉先後經金黼廷、顧文彬、袁愚泉遞藏。
題跋者黃安世，生平待考。跋中曰於「葑溪舘次，偶閱漁山〈春邨圖〉」。葑溪位於蘇州，乃葑門外護城河。吳歷曾繪〈葑溪會琴圖〉卷（上海博物館藏），憶其向陳岷學琴經歷。漁山足跡至此，其作品流傳於葑溪，便順理成章不足為奇了。

金黼廷，名望喬，字芾廷、黼廷，號瘦僊，一作瀨僊。貢生。博學好古，工詩，善八分書，尤嗜金石，精鑒藏。藏書甚富，著有《雪鴻樓書目》、《雪鴻樓古器銘文考》等。其書畫收藏星散於海內外博物館，市場亦時有釋出。本卷〈春村圖〉所鈐蓋之「金黼廷瘦仙氏攷藏」印，亦見於北京故宮所藏吳歷最知名畫作之一、為摯友默容所寫《興福庵感舊圖》（1674年作）。而現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之傳世名作《摹張萱搗練圖》（傳宋徽宗）卷亦曾經金氏之手，所鈐鑒藏印亦為同一方。

袁愚泉，即袁愈佺，號知亭。貴州人。生平資料甚稀，有民國時期編譯的《信託事業》、《會計學概論》等教材傳世，應為經濟類專才。袁氏富收藏，與吳湖帆、陳巨來友善。本卷上鈐「黔中袁氏珍藏」一方，即為安持所鐫。惜抗戰晚期失節，出任汪政府偽職。故物星散，現藏大英博物館一套戴熙〈山水冊頁〉，具「均和山莊」、「流霞軒主」、「實業部次長袁愈佺印」等印，可知亦為袁氏故物。

參考資料：
付華陽，《吳歷的繪畫風格變遷研究》，收錄於《美術觀察》，中央藝術研究院，北京，二〇一九年三月刊，頁45-52
吳雪杉，《「四王」及吳歷仿趙大年問題研究——以〈湖莊清夏圖〉為中心》，收錄於《故宮博物院院刊》，北京，二〇一九年第五期，頁100-117